1

各种半山腰,神仙都看个遍

确诊红斑狼疮后,不少亲戚介绍了些神奇中医,医院宣告无救又被村口老太婆三副药救活的传奇,充分体现了我们中华人民讲故事的说服能力和脚下这片广阔土地的万有可能性。

我对中医的态度,就是医不好也治不死,真要能对症下药,如同快摔倒时有人扶一把,要想走起来,还得靠个人免疫力。当你在悬崖上走,在天楼上走,有些庸医只能推你下去,有些狠医猛踹你回去,能踹回岸上也不错,就怕踹得过猛又摔得一身青。偏得是有缘分的时候,有那么个人轻扶你一把,你慢慢回了头,心平气和,身无大恙。

陆老师就是这样一位扶我回岸边的中医,忘了是哪位亲戚介绍,说这位中医号特别难挂,私人诊所,一周看四天,一天看三十个,至少提前一个月挂号,我和我妈来了兴致。给诊所打了电话,一个老阿姨让把病历发短信过去,再等通知,我的病历很简单,“某某某,现18岁,患有系统性红斑狼疮,现每日服用激素八颗”。发过去后,我妈又嫌太少了,生怕对方嫌病太轻看不上,要求我打出一篇小作文:

“某某某,现18岁,患有系统性红斑狼疮,现服用激素八颗,身高,体重。胃口很好,好到一顿吃下五碗饭,半条鱼,半只鸭,狗一样的直肠子,吃了就拉,成形无味,拉了又能吃下数包干果数个水果。吃了不见长,眼睛近视后越来越小,时常觉得喉咙装了消音器,一口痰卡着说话吃力。听力下降,银行取钱完全听不清柜员在说什么,鼻涕不断,得过鼻窦炎烧过鼻息肉,总之五官都有点问题。月经定期定量,毫无反应,和其他痛得要死的健康女同学完全不同。嗜睡,上课睡,坐公交睡,马桶上坐久了也能睡。综上所述,患病以后极度贪吃贪睡,生理指标都在正常运行,人的其他机能反应却在下降。”

三分钟后,老阿姨回复“知道了,等通知具体时间”,老妈合上手机,一副功德圆满的神气,

“就要弄个写,病情说得越凶,人央财早点跟你看!”

2

最想看的一家中医诊所,结果老板跑路了

看病当天,开了三小时车程去另一个城市,中医馆在城新区的小街口,一个大门市抓药,一个小门市看病。陆中医还没来,老阿姨来了,在小门市里记录病人病情。陆中医的老婆也来了,六十来岁,油光满面戴了个圆眼镜,梳了个光明顶,雷厉风行地在大门市指挥抓药师傅整理药箱,等待的病人挤满了一屋。老阿姨给我一个挂号牌,1号,说陆老师下午一点半看病,中午别吃太多。下午两点半,陆中医才到,从一辆奔驰小轿车钻出来,顶着一头灰发,高大白净,西裤翻领衫,像是老干部被众人拥了进去。

在大门市等待时,我看了墙上的介绍,陆中医出自中医世家,祖上是宫廷御医,传到现在,家里三个兄弟,三个兄弟各学一首,气功针灸,推拿正脊,摸脉开药,陆中医学的正是第三手。又上网查了一下,学气功推拿的两个兄弟都在国外,开中医诊所,开中医学堂,陆中医也在北京、上海、医院做过主任医师,一家子的名医。找陆中医的病人太多,生儿育女的事也耽误了,陆中医辞了职,回老家专心生孩子。自己给自己配药,给老婆配药,四十来岁得一子,又在老家开启诊所,闻讯的新老病人纷至踏来。

陆中医看了老阿姨给我记录的病情,又看我的检查报告,眨着厚重的双眼皮,嘴巴翘的和阴沟鼻一样高,小门市内静得可怕,我屁股坐粘了也不敢动一下。直到陆中医合上报告,我才把发麻的二郎腿放下,他让我伸舌头,又问我最近感觉怎样,我把在三小时车程上酝酿的话复述一遍。陆中医的表情松弛下来,“年轻人说话就是有条有理啊,比我们这些老古董灵光”,我和我妈噗嗤笑了,屏风后的两个病人也附和笑了,紧密的空气流动起来。

陆中医示意要摸脉,我伸出右手,他又要我伸左手,双手齐号脉,这是我第一次遇到,至今也没遇到第二个中医双手同时号脉。后来发现,可能是当天他来迟了,为了加快节奏,双手齐上,来得早时,还是单手号脉,左手完了换右手。后来又发现,陆中医在号脉时也在思考处方,不停问“附子还有多少”、“当归是哪里的货”···两只手号完,他念,老阿姨写,一张处方就出来了。一旁的姐姐负责收钱,计算机敲得啪啪响,验钞机过得刷刷响,陆中医在旁边纹丝不动地号脉。

我在陆中医这里看上了,不知是中药起了作用,医院控制得好,又或许是我年轻的修复能力强,不到两年,西医院的林燎原判定可以停激素了。陆中医认为中药不能一直喝,季节交替来开一个月的量即可。中西医结合的最佳状态,就是狼疮病人激素逐步减少直至停药,你会感叹人生一切都在向好,你会感激老天爷的慈悲之心,你甚至会妄想自己就是那个天降大任的人,现在药破壳重生了。

但愿你能重生,在我的生活里,并没有多大改变,上课备考,医院上中医管,对这个病的认识,如同最熟悉的陌生人。感觉它走了,天冷下来,去见医生的路上,身体又是一阵发凉,它在暗处涌动,自己有一丝害怕,怕到想双手抱住某样东西。

3

走火入魔的老妈,发明了用药水熏眼

看过中药馆的四季变化,除了病人身上的衣服,还有小门市外的银杏树,它绿了,又黄了,秃了,又绿了,仿佛有耗不完的生命,不停地重生。天南地北来的病人没有那么好的命,他们不缺乏物质资本,也能有说有笑,只是眺望远方和呆滞角落的眼神里,流淌出一层厚重的墨来。

有一对年轻夫妇,男人陪女人看病,和我看病周期相同,十有八次都能见到,江苏来的,每次来都装着大堆检查报告。女人身材匀称,皮肤白皙,手里食客握着保温杯,大冬天握着,大夏天也握着。听我妈讲,是某种血液疾病,体内有消不完的寄生虫,西医只能往狠了治,一波刚平一波又起。后来经人介绍找到陆中医,刚开始坐轮椅,现在能自己走路了。我妈每次和那个女人说完话,转过身就对我念“跟你说最后一口药一定要喝完!最后一口才是精华!”

陆中医看病要求病人带西医确诊单和检查报告,叮嘱吃中药和西药隔开,先以西药为主,绝不能擅自停西药。有次一个男人来说肚子难受,偶尔会隐隐发疼,陆中医摸了脉,没开药,医院检查,可能有肿瘤,那个病人再来时,医院的确诊报告,胃癌。

胃癌男人和我看病周期差不多,听老阿姨讲,他是陆中医老婆的远房亲戚,没有老婆子女,每天打牌喝酒,现在牌照打,喝酒换成了喝药。中年男人没有一点癌症患者的气息,或许还没到那火候,走路双腿带风,脸上皱纹夹满笑,排队候诊时拉着抓药师傅唠嗑,

“你说你们天天闻药香,是不是病都扼杀在摇篮里了?”

“药闻久了,你们吃饭是不是反而香得很?”

抓药师傅忙起来不理他,他就去找中年妇女说话,

“你看起来脸色好多了啊!比广告里的模特还精神!”

“我看你弄砸劲的,啷个了嘛?”

原本无聊压抑的排队候诊,经胃癌男人来回挑逗,病人的严肃缄默都被他揭下,小屋里都是被疾病吞噬的灵魂,没有比这更适合吐露的场所了。

还有一个被兵哥哥抬进来的女人,三十出头,躺在担架上,只有两颗眼珠旋转,估计是军人家属,四肢出了毛病。陆中医的儿子进来了,还在读中医学院,和他爸一样眉清目秀,坐在陆中医平时坐的主座上。担架上的女人哐一下站起来,屋内所有人都被吓一跳,女人站起来一米七多,摇晃着走到小陆中医面前坐下,嘴里反复念“医生,我不舒服”。小陆中医问了几次女人哪里不舒服,女人只是重复“不舒服”,小陆中医不问了,给女人号脉,墙上的秒针走了一圈,小陆中医松了手,对女人说“你要不外面走走,里面空气不好你就不舒服”,女人重复了一句“就是空气不好”,站起来。小陆中医低声说了句“抑郁症”,老阿姨在本上记下,女人走出小门市,站在银杏树下,脚踩着一片片落叶。

陆中医来了,女人的号排在我前面,我坐在屏风后等待,陆中医开始询问女人病情,男声低沉缓慢,女声尖锐无序。陆中医的儿子摸脉对了一半,产后抑郁症,照陆中医的话讲,女人产后脾胃虚弱,老公常不在家,邪气从胃往上涌,治疗要从脾胃上入手。

后来我看了一些医学科普,无论中医还是西医,都有观点认为肠胃疾病与精神疾病有关联。这个产后抑郁的女人一直存在我脑海,之后有朋友抑郁症西药治疗效果不好,我都会建议他去看中医,把我看到的那一幕复述一遍。讲完后,发现自己和那些给我介绍神医的亲戚一样,我们都是靠讲故事证明论点,哪怕这个故事多么荒诞,多么个体性,多么无头无尾,我们都希望传奇真的存在。

4

中药藏红花

中医馆也有走火的时候,我亲眼见到的,就有两个病人来医闹。一个是喝了中药吐血,闹得警察也来了,当天的病人推到晚上才看,听抓药师傅讲,那个病人的药里用到了附子,用量还不少,可能身体接受不了。我的药里也有附子,谢天谢地,我没有那么大的反应,人总是在看到别人的不幸时感动自己的暂好。还有一个病人,也是喝了反应剧烈,又吐又拉,硬逼自己坚持喝下去,医院急救,出院后也来中医馆摔东西骂人。

陆中医面对来讨说法的病人时,憋清了脸,两眉间拧出一个疙瘩,像牛一样喘气却发不出声,反倒是他老婆叉着腰跳出来和病人争辩,最后民警出来调解。听抓药师傅讲,进急救的病人也是对一种药材过敏,后来还是找陆中医抓药,把藏红花去掉就没事了。

5

过期的牛奶温水泡脚

我在陆中医的中医馆持续开了四年多的中药,期间,我离开老家去了北京,陆中医被邀请去美国、日本坐诊,陆中医的很多灰发褪成白发,细长柔软地倒在头顶,我的皮肤越来越白,身体越来越有劲,秋去春来,一切都在快速生长。

直到我病情复发,一切病症又回到解放前,甚至遭遇不可逆的身体重击,一切都从高速运转中崩溃下来。陆中医看着我被红斑侵噬的脸颊,他的两眉之间又拧出疙瘩,听我是工作太累、发烧处理不当导致复发,他竟骂起脏话来。一张白脸涨红了骂,不知他是骂我,还是骂没有及时给我压住病情的西医,又或是骂那些纠缠折磨无数病人的恶魔,我从没见过陆中医这样动容,四年来从没见过他这样多话。两只手都摸了脉,又看了我的舌头,比任何一次都看得久,看得我口水快要落下,陆中医才扭过头,手托着下巴思考。半晌,陆中医开了口,药老阿姨写了三张药方,叮嘱我第一张药方吃五天,第二张吃七天,第三张吃九天,不用急着来抓中药,现在卧床休息就是最好的治疗。

开了那三张药方,我再没去找过陆中医,上北京治疗后,又看了北方的中医,南北方人性格不同,医生看起病来也大有不同。陆中医还在南方坐诊,听说找他的人依旧络绎不绝排长队,他应该也不会在意有个看了四年的病人不在去,中医馆门口的银杏树应该也还在绽放着,绿了,又黄了,秃了,又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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